旅游,是自然界对人类的最佳馈赠,是人类对自然界最平和的探询。
  人类和自然界是一对难舍难分又天天抗衡的生死冤家。自然界曾给人类带来最初的生机和最大的灾难,人类则常常回报给自然界以忿恨的诅咒、对抗的斧钺、改造的决心。但是,自然界与人类也有和解的时候,一方面袒示出自己的雄山奇川,另一方面便交付出轻柔的脚步,两方面静静对晤,细细厮磨,相得益彰,这就是旅游。旅游,是自然界面对人类把自己的狰狞脾性消解,是人类面对自然界把自己的实利目的软化,两间进入到一种轻松自在的审美关系,共造天地间的大安详。
  在人类历史上,有许多行为早就存在却没有获得足够的自觉,旅游行为便是如此。远古的人类用自己的双脚走遍鸿蒙未开的大地,也许是为了觅食,也许是为了避灾,也许是为了寻找一块适于居住的地方,他们东张西望,在进行生存实利判断的同时也产生了依稀的审美感觉,但这还不能算是旅游,至多只能算是依附于生存实利的旅游意识的早期萌发。慢慢到了一个年代,竟然有一帮子人想进行一次不带有明确实利目的的随意逛荡了,他们爬山不是为了采果,涉水不是为了捕鱼,只求筋骨舒展、眼目清亮,这便是旅游的产生。
  由此可知,对人类来说,旅游是一种衣食无忧后的行为,是一种心志解放后的潇洒。旅游的真正产生,是文明递升的信号,是社会发展的佐证。
  旅游产生之后,久而久之,它又从一种偶发性的行为渐渐变化为部分人的习惯,变化为可以被社会公众理解的正当事端,变化为一个可以坐下来谈论、品咂的话题,于是它就拥有了文化蕴含,也取得了文化地位,偶发性的旅游行为终于上升到旅游文化。
  不妨说,旅游上升到文化的时代,也正是人类对旅游进入到了自觉阶段的时代,因为任何可称之为“文化”的文化,都是人类自觉的外化。
  人类在旅游文化上取得足够的自觉,是人类的幸运。不管是谁,当他自觉地成为旅游文化中的一分子,就等于宣告他在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强健。他要用自己的身心去博取远远超越自己生存环境的辽阔空间,这就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作为生存环境奴隶的被动状态,在重创生命空间的
  同时展现了人性和人格的伟力。这种伟力又表现为对自然界的温和突进,在让自然人化的同时又让人自然化,说实话,这正是人类的健全境界。
  漫长的中国历史创造过灿烂的旅游文化。一些著名旅游家的名字家喻户晓,而许多本不以旅游为专务的文化大师也把“行万里路”当作不可或缺的人生体验和文化体验,事实上他们也就成了品位更高的旅游家。中国的辽阔山川,因旅游家们的脚步和笔墨而苏醒,而闪光;中国的文化史册,因旅游文化的存在而灵动,而丰满。多少年来,战将们的马蹄也会踏遍大江南北,官员们的轿子也会纵横五湖四海,但是,这一切都比不上旅游者的脚步声更使中国文化安然自得。比之于诸多文化门类,旅游文化在中国文化整体构架中是最为温馨而深厚的篇页。因此,从旅游文化的消长,我们也可从一个侧面判断整个中国文化的兴衰。
  今天,中国终于走到了比较严格意义上的现代,而现代的最终意义,是一大批现代人的出现。现代人应赋予多重超越前人的素质,而对旅游文化在更深意义上的浸润和投入,肯定是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。现代人需要更广阔的空间,现代人更渴求未被污染的自然,现代人需要更透彻、更奔放地释放生命,现代人更乐意把文化看成是一个感性行为。因此,现代人,或多或少都应该是一个旅游者。中国现代旅游文化的重新构建,正是中国人自身现代化的一个重要部位。
  我们眼前的这部《中国旅游文化大辞典》,是对中国现代旅游者的怂恿,是对一切来中国旅游的外国友人的微笑,是对正在创建过程中的中国现代旅游文化的喝采。作为草创之作,它还不可能完善,但只要翻开它,山峡的云岚、大江的喧嚣、沙漠的长风,以及巍峨的宫殿、雄浑的钟鼎、壮丽的诗章就会扑面而来。因此它是一种殷切的召唤,召唤已经走了几千年的中国旅游者的队伍越来越壮大,召唤现代中国人更多地换上远行的装束,在驰骋万里中去焕发一种令人瞩目的风采。
  是为序。

余秋雨
  一九九三年九月于上海。